
↑大魏第一次爬大岩壁, 690 米的华山南峰大岩壁 图/大魏
“他们说我声音很难听,不好意思叫,但是我不管了,难听我也要叫”,大魏对着镜头说。24 岁的他看上去仍然稚嫩,像大学新生,但脸色坚毅,眼神倔强,你不会将他与普通年轻人混淆,这是一个为完成一条线路花费大半年时间的攀岩人。
那条线是阳朔白山的“中国攀”,他爬时难度级别为 5.14b,后来被降级为 5.14a,它是很多中国岩者第一条这个难度的线路,大魏也选择它作为自己的第一条 5.14。当时他攀岩刚两年,这条线在能力之外,为完成它,大魏一周去三四次白山,从 2 月到 9 月底,天气越来越热,他也从不缺席。尽管如此,在难点处他一次又一次地掉,直到激情耗尽,异常气馁,觉得自己永远也做不出这个动作。“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他说。再次爬时,在难点处他一声又一声地大叫,像战士的呐喊,是给出所有的决心,与自己的一场战斗。最终他扣进顶上的快挂,抑制不住地欢呼起来,“我完成了!”
2012 年 9 月底的这一天是魏广广攀登生涯的转折点。他从两年前初来乍到的一个“很实在的小孩”到中国攀岩界首屈一指的强壮岩者。大魏成为国内第十个完成“中国攀”的攀岩人,用了仅仅两年零一个月时间。从离开成都选择上路到此刻,他围绕着攀岩建立的新人生真正坚固起来。
今天的大魏仍住在阳朔,继续在难度上突破,还有了自己的户外向导项目,带人到世界各地攀岩,这条路他走得越发坚实。这一切,都要从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放下背包、留在阳朔说起。

↑ 完成“中国攀”后的喜悦。摄影/裂缝
从“魏广广”到“大魏”
2010 年夏天一个年轻人背着大包从成都出发了。他从来没旅行过,更没什么户外经验,但他有一个疯狂想法——搭车旅行。这个念头来自当时的热门旅行节目《搭车去柏林》。当时的汽车公司职员魏广广看完后内心想上路的种子开始发芽,他辞掉工作,处理房屋和物品,购置背包和露营装备,就那么上路了。第一步是离开成都,经由雅安、泸定、稻城到达云南,之后到哪里,到时再计划。“反正就是走一步算一步,搭到哪算哪”,大魏在博客中写道。
路上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新的地点,新风景,新的人,感觉连自己也不一样了。有的不一样是好的,有的则未必。大魏第一次在路上搭帐篷时就遇到狂风暴雨外加冰雹,不是最顺利的第一次,但记忆深刻。夏天搭车的最大敌人是阳光,烈日中站在毫无遮挡地高速路上很痛苦,如果还背着大包,情况则更为悲惨。人在搭车,情绪在搭过山车,有车停下时激动地蹦起来,半天没车时很容易滑入绝望深渊。最终大魏离开四川,到达云南,他去了丽江。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广西有一个叫阳朔的地方,之前他只知道桂林,小学课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据说阳朔比桂林还漂亮,于是他买了张火车票过去,这张车票将他带到攀岩之路上。
1992 年来自美国怀俄明州的攀岩大家 Todd Skinner 发现阳朔,在月亮山开辟了中国最早的一批攀岩线路。魏广广到阳朔时这里的攀岩已经发展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阳朔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发展越发成熟,越来越多游客涌进这个曾经的偏远山村,攀岩体验是当地一大旅游特色,这刚好为苦于生计的攀岩人创造了机会,阳朔出现一批攀岩向导俱乐部和攀岩客栈。魏广广碰巧住进其中一间,店里组织攀岩活动,他觉得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便跟着一起去了。
面包车停在山脚下,是经常用于向导的“蝌蚪山”岩场,教练挂完线后众人开始爬顶绳。“他们都爬得要死要活的,我却爬得很轻松”,大魏回忆。那天他一共爬了五条线,其中一条爬了两遍,最难的一条线是 5.10b。爬完教练阿水夸他有天赋,魏广广听完心里美滋滋,做下一个决定,“何不呆在阳朔攀岩,也许还能当向导?”
他与教练阿水谈好,在“阳朔蜘蛛人攀岩户外俱乐部”里做义工,包吃住,这样他可以继续攀岩。当时阳朔作为攀岩目的地在世界已经很知名,吸引各个国家的岩友来访,魏广广也因为攀岩接触很多其他国家的人,为方便交流,他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David”,叫多了变成今天攀岩圈熟知的“大魏”。

↑ 大魏在搭车旅行。图/大魏
两年从初学者到完成5.14
“没什么多大优势,就是特别勤奋”,这是人称“校长”的张勇对大魏的第一印象。当时张勇在阳朔租了一间房子做攀岩宿舍,里面十二张木架床,大魏在里面住了一个月。他回忆,“八月的阳朔正值盛夏,住一楼很闷,晚上经常睡不好觉。那的蚊子也是相当的饥渴,早上起床身上会莫名的多出许多包。可喜的是蚊子还有点人性,等我睡着了它们才进食,起码不会有嗡嗡的声音干扰我睡觉。”
在阳朔攀岩大家都骑一辆小摩托车,大魏刚到那会没买车,一般搭阿水的摩托车去岩场,总是下午两点后才出发,这就剩下一大早上的时间要打发。房间闷热呆不了人,还有一股很重的霉味,大魏便骑着从阿水那借来的自行车到处转悠,有时骑到漓江边看看人、听听水声,一早上就过去了。晚上爬回来吃过饭还早,没别的事做就逛西街。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地逛,直到有了困意便回宿舍睡觉。
尽管陆续认识一些新朋友,“一个人的时候内心还是很孤独”,大魏说。在这个新环境里,他的全部精力都给了攀岩。
↑阳朔 高龙洞岩场 大魏首攀线路”黑带” 5.14a 摄影/杨帆
八月的阳朔不是最好的攀岩天气,因为又湿又热。平时攀岩带两升水,在夏天的阳朔,还没开始爬这两升水就没了,整个人也已经汗流浃背。正因此,夏天是阳朔的攀岩淡季。年轻的大魏似乎感觉不到这些不适,他几乎每天都去爬,一周休息一两天都属稀罕的。他自己开玩笑说,“要保证出勤率”。
这勤奋别人都看得见。张勇记得那时的大魏“天天白山雷劈、白山雷劈,进去特别快。”2011 年国庆,大魏完成了第一条 5.13,是雷劈山的“切纸机”(5.13a)。他记得当时因为假期下面人很多,本来地方就不大,闹哄哄的。完成这个后大魏真切感觉到自己的进步。还记得大半年前去大榕树带朋友爬,没有路书,看点大就选了“Todd Skinner 线”,结果一路抓着快挂到顶,那是一条 5.12b,那时大魏还没完成过 5.12 的线。
“每个人都能做到,做不到可能是你爬得不够多”,大魏总结在攀岩上的进步。抱着这个朴素的念头,第二年初他开始磕“中国攀”。熟悉每一个脚点的位置,弄清楚怎么踩,无论刮风下雨都去爬,经历无数次的失败,这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是一种双重折磨。“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苦行僧”,大魏开玩笑地说。他一般早上六七点起床吃早餐,休息半小时后开始有针对性地训练到 12 点左右,然后去野外爬。在饮食上极其克制,注重营养价值,不多食,因为要控制体重。
这些在外人看来难以理解的行为和执着,攀岩人都能体会些许。大魏的解释是,“因为我喜欢攀岩,如果不喜欢就回去工作了”。一天不去爬,他便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就像没吃饭一样,甚至比吃饭还重要。像“中国攀”这样难度的线路,有过不去的难点,他会不停琢磨,魂牵梦萦,直到完成为止。
最终红点这条线再次证明了他的理念:只要你想,就可以做到。他不觉得自己有特别过人之处,能被赞助商注意到,他归结于“主要是视频好”。而两年一个月从初学者到完成“中国攀”,他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后来有个阿当,他只花了两年”,大魏笑着说,“已经有人打破了我的记录”。
攀岩界对运动攀的一个诟病便是对数字的贪婪追求,攀岩这项运动的其他内涵,比如冒险、探索、对个人的挑战等因素则被数字的光环遮掩,很多攀岩人也陷入对数字的盲目崇拜中。大魏当然还想爬更难的线路,现在他在阳朔磕一条由世界杯抱石冠军 Kilian Fischhuber 开发的线路,还想今年完成白山的辣饺子(5.14d)。但这只是他整个攀岩世界的一部分。“爬越久对这个东西看得越淡,而是这条线给你带来的挑战”,他这么谈自己对数字的理解。纵观过去几年,这确实是大魏在攀岩上的行动。

↑大魏越发意识到科学训练的重要性,他马上要搬出这个住了七年的房子,打算在新家做一间更大、更好的训练房。图/大魏
不止运动攀,走进更广阔的攀登世界
上升器掉下去时,看上去居然“轻飘飘地”,几百米高的距离,到地得花好一阵子吧。大魏觉得心疼,倒不是心疼上升器,而是忍不住想,如果一个人掉下去,也是这样的后果。
这是大魏第一次爬大岩壁,跟王志明(王二)、古奇志(古古)、阿甘一起爬 690 米的华山南峰大岩壁。在阳朔爬运动线路,每天爬完睡到家里的床上,爬大岩壁,就得连着十天半个月吊在岩壁上,吃喝拉撒都在上面解决。这次不小心把上升器弄丢,是因为尿急,慌慌忙忙,东西自此消失不见。
↑大魏第一次爬大岩壁,跟王志明(王二)、古奇志(古古)、阿甘一起爬 690 米的华山南峰大岩壁 图/大魏
那是 2015 年,他们在岩壁上九天九夜,最后成功登顶 。此时的大魏在运动攀上已经成为国内的佼佼者,张勇建议他试一下传统攀岩,大魏去黎明完成了日本牛仔(5.12+),得知王志明一组人要爬华山,大魏也加入。运动攀爬得好并不妨碍他去尝试完全不一样的攀登,尽管这意味着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竞技攀岩只是一种,还有传统、大岩壁;攀岩之外还有开发线路、登山和攀冰。攀岩者的思想必须提前打开才能走得更远”,这是张勇从事攀岩几十年来的心得,他把这些讲给大魏,大魏一一去尝试了。
那次华山之行成为他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攀登。“华山大岩壁是最痛苦、最漫长的攀登”,大魏总结,但收获也是巨大的。“上升器事故”教他在大岩壁上要特别小心,“人面对大自然的时候,真的非常渺小,要遵循大自然的规律去攀登,才能保命,才能到达山顶”。上岩壁的第二晚下雪,几个人只能呆在长两米、宽一米的吊帐里,“从来没在这么小的地方呆在这么长时间,自己的极限得到突破。”
从这些对各种攀岩类型的尝试中,张勇看到大魏的好学态度。在这位攀岩前辈看来,这种态度才是将一位攀岩人从“普通岩者”带向“大家”的入场券。张勇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一条路径:得先是一个好攀岩人,然后才是一个好向导,最后才是一个好教练。他觉得大魏能到达最后那个境界,“他肯定可以成为一个大家”,张勇说。

↑传统大岩壁是与运动攀完全不同的体验。摄影/王二
从卖明信片到“环攀”,找到自己的一条路
每个热爱攀岩的人迟早都会遇到一个终极问题:靠什么生活?
张勇这批很早就去阳朔的攀岩人试过各种方法。他曾在西街摆摊挣钱,还带着三文鱼和八月一起卖过。一个夏天可以挣几千块钱,买装备的钱就有了。很多攀岩人都在西街摆过地摊。后来大家都开起攀岩客栈,阿邦、张勇、八月等在阳朔开的客栈生意兴隆。
大魏也试过摆摊,还尝试过做明信片、开淘宝店卖装备,他最近的谋生手段是“环攀”。这是他两年前发起的一个项目,带国内岩友到世界上最好的攀岩地爬。第一期“环攀”去美国西部,爬了约书亚树国家公园、红石峡谷、印第安溪和史密斯岩。客人爬完回国后大魏在那里又呆了一个多月,他要磕美国的第一条 5.14——打不打挂片(To Bolt or Not To Bolt, 5.14a),在俄勒冈州的史密斯岩。
这里的石头跟阳朔的花岗岩很不同,点小,岩壁非常直。这条线最典型,爬的时候整个人要贴在上面。因为风格迥异,这条 5.14 是大魏的另一个极限。并且,这是他第一次在阳朔之外磕线。在家时,完不成没关系,第二天再来就是。在外时有了个回程期限,要不在特定时间内完成,要不就带着遗憾回家。这些都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直到行程接近尾声他也没有红点。最后完成时他记得一行四人都在等着,如果完成不了实在不知如何面对。
“这算是 5.14 的一道测试题,过了后才算可以爬 5.14”,大魏说。这次美国之行让他见识到中国之外的攀岩。中国攀岩的发展远远晚于美国和欧洲,到其他国家去爬才能避免自己成为井底之蛙。尤其像史密斯岩、约书亚树国家公园这些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它们让你不得不低下头谦虚起来。

↑大魏在美国史密斯岩爬美国第一条 5.14 的运动攀线路“打不打挂片”。摄影/裂缝
在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大魏发现这里的运动攀好恐怖。它在 70 年代是“石头大师”(stone masters)们的训练场,John Bachar, John Long, Lynn Hill 等人在优胜美地变得太冷后一起转移到这里,在这片沙漠里的石头堆中训练自己的攀岩技巧。那时候机械塞技术还没成熟,运动攀还在娘胎里,于是很多线路的首攀是无保护攀爬(free solo)。等到运动攀被法国人介绍到大洋彼岸,美国攀岩社区为此分裂了,约书亚国家公园成为“打挂片还是不打挂片”的战场。所有的运动攀开线都得从下往上(ground up),能不放挂片尽量不放,如果有人把挂片打得近了,第二天就会有人把它撬下来。于是那里的运动攀往往挂片稀少,每个岩钉之间距离遥远。直至今天,当运动攀已经在全世界普及时,这种争论仍在继续。这种极其特殊和不同的攀岩文化,只有到了那里才能真正感受到。
攀爬本身之外,大魏还体会到不同的攀岩氛围。“美国的岩场设施成熟,氛围好。“他解释,在那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大人小孩老人都有,周六周日带小孩攀岩跟出去野炊一样。”这种户外的气息是国内缺乏的。“大魏评价,”在国内恨不得直接修个电梯到山顶。”他希望能带更多中国岩友体会这种攀岩氛围,也希望有一天能在国内岩场看到此番景象。
↑ 美国纽约 左为Ashima 右为大魏 摄影/王东
今年他要带人去西班牙和法国爬,已经托人买来法国攀岩路书,看得蠢蠢欲动。作为现代运动攀和抱石运动的发源地,法国的攀岩历史深厚而独特。西班牙则成为包括 Chirs Sharma 在内的世界最强岩者落脚的地方,那里很多爬特别难线路的攀岩人,包括这次大魏在当地聘请的教练,能完成 9a(5.14d)。这将是一次大开眼界的运动攀岩之旅。
“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切入点”,张勇这些年观察下来总结,在他看来,做“环攀”是大魏找到的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当年魏广广离开成都要去看世界,现在攀岩让他走遍天下,更妙的是,他还因此解决了生计难题。从这个角度看,“环攀”将他带到原点。
跟其他很多攀岩人一样,挣钱不是目的,只是维持这种攀岩生活方式的手段。大魏说他也没志向去挣多少钱,足够实现愿望,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即可。他更在乎精神层面的超越。
日复一日的攀爬中,大魏已经是新的大魏。以前他不爱说话,现在好多了。尤其是当向导之后,他学着更多与人交流。以前他跟朋友们就是吃吃喝喝,然后就没什么可聊。现在他身边 90% 的朋友都是攀岩人,总有聊不完的东西。
“攀岩改变了我对生命的理解”,大魏看着自己的手说,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这样袒露心声。低着头,他继续道,“人类一生不只是吃吃喝喝,还可以到另外一个层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