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零波登顶 El Potrero Chico(以下缩写为“EPC”)的最高峰:斗牛峰(El Toro)。图 / Mountain Project
尽管线路难度为 5.12a,但绝大多数段都在 5.10 以下,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无论运动还是传统,我从没爬过这么长的线路,很想挑战一下。
攀岩界根据长度给线路分级,这条是 III 级,意思是完成时间为一天,从最开始山脚下的徒步开始计算。也有人将时间零波归为 IV 级,因为有 700 米长的技术攀登,不少人选择用两天完成。我倾向于认为是 III 级,因为这里既非高海拔,又非偏远地区。
攀岩搭档兼男友德恩跟我一起来到墨西哥,我们在中国的攀岩朋友大多选择东南亚或印度过冬,只有我们来到美洲。墨西哥是一个我们都没去过的国家,这理由已足够,更何况还有美味的塔可(taco)。
我们飞到蒙特利(Monterrey),墨西哥第三大城市,叫了个 Uber 到 EPC,一小时车程,300 墨西哥比索(约 100 元人民币)。司机将我们放在住宿的 La Posada 门口,抬头就是高耸的岩壁,无穷无尽。

走进 EPC 看到的第一个岩壁,斗牛峰。 正中间有一条更出名的线路,光之路(El Sendero Luminoso,5.12d)。15 段,其中有 7 段难度在 5.12 以上。三年前 Alex Honnold 无保护完成了这条线,成为无保护攀岩历史上最难的线路。
图 / 纪云
我们没住在 La Posada,这地方今年涨价许多,露营一晚每人 130 墨西哥比索,差不多 40 多人民币。加上这里经常有派对,我们选了隔壁的 La Pagoda,只要 80 比索,每住一周还能得一天免费。
我们到时 12 月第一周刚过完,再过一周北美的圣诞元旦“黄金周”就要开始。这意味着很多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人,甚至不少欧洲攀岩人都将来这里,EPC 将变得很忙碌, 时间零波也将迎来一年中最多的登顶时刻。
同住 La Pagoda 的有一对西班牙小哥和墨西哥姑娘组成的情侣,他们说再过一周就回姑娘墨西哥南部的老家过圣诞,等一月第一周过完再回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来 EPC。他们警告我们说:“假日季这里很疯狂”。
我们还不知道“很疯狂”是有多疯狂,很多事情都是不经历过真没法体会。至少现在这里冷清得跟发生过大屠杀一样。经常有些晚上整个 La Pagoda 一个人影都没有,山谷里静得出奇,有种错觉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人类,这种氛围很难让人着急起来。我们的计划是先花几周尽可能多了解这里的岩壁、风格和难度,爬一些短点的多段线路,然后再着手计划爬时间零波。
EPC 共有 25 个攀岩区域,30 多块已开发岩壁,800 多条线路。主要风格是垂直技术岩面(Technical Face Climbing)攀爬,既有全是小点的 90 度岩壁,也有微微仰角的手指点(pockets)线路。除此之外,它也有少量典型钟乳石线路:大点、大仰角、大动作。如果你爬 5.10-5.12 难度,在这里有爬不完的线路。
它的最大特色是丰富、高质量的多段结组线路,从 2 段到 23 段,从 5.9 到 5.13,各种长度、难度应有尽有。即便它的单段线路也都很长,30-35 米是标准,甚至还有 40 米长的。在这里最好用 70 米及以上长度的绳子,60 米绳会很痛苦。长线路适合训练耐力。

在所有岩壁中,Club Mex 是我最喜欢的一块。它是黄色高质量石灰岩,90 度至微微仰角,基本全是小指间点(crimps),需要指力和技巧,很多平衡动作,非常有趣。这面岩壁上几乎全是 5.12 和 5.13 线路,每一条都是经典。而且,它几乎整天都在阴处,适合磕线。
图 / 纪云
我们的注意力被 Club Mex 分散。第一天就爬了上面的经典线路“飞翔的恐惧”(Fear of Flying , 5.12a),持续性很强,几乎没有休息,整整 35 米的指尖点和奇怪又好玩的动作。我们都没 Onsight 成,想着以后一定要回来。在用一周多时间打探了大多数岩壁后,我们决定回 Club Mex,结果接下来一周全耗在这里,因为又喜欢上旁边那条 Conflict(5.12b),最左边那条 5.12d 看上去也很好……
没注意到的是,EPC 的旺季已经到来。每天都有新人住进 La Pagoda,直到所有房间都客满,营地里的帐篷开起派对。这里夜夜笙歌,墨西哥攀岩人用车载音响大声放昆比亚舞曲(cumbia),一瓶接一瓶地喝一升装啤酒,跟着跳一晚上的舞。结组线路最集中的丛林墙(Jugle Wall)上那几条经典线路每天至少有 3 队人在上面,连 Club Mex 也变得无比拥挤,我们连摸自己项目(project)的机会都没有。

连最冷清的老 La Pagoda 都满成这样,可想而知此时 EPC 的攀岩人有多多。冬天的北美能爬的地方不多,加拿大基本没有,美国有约书亚树国家公园和红石峡谷,但也是人满为患,并且有时候天气恶劣得没法爬。墨西哥成为最佳的选择,加之其超低物价水平极具竞争力,EPC 成为北美冬季攀岩地的不二之选。
图 / 纪云
派对高潮在新年夜。2016 年最后一天,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问同一个问题:晚上去 Homero 的派对吗?猫头鹰咖啡馆的咖啡师艾米莉亚说 Homero 的派对可疯狂了,一定要去。披萨店的墨西哥老板说他已经连续去好几年了,每年都有人激动地把衣服脱光了在地上打滚。“如果我不是本地人”,他一脸向往地说,“我也会把衣服脱了”。在 La Pagoda 的厨房跟一个瑞士人闲聊,我说好像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他说自己专门从附近的攀岩地跑过来参加 Homero 的新年派对。
既然如此,Homero 的派对是不得不去了。La Pagoda 其他那些没有计划的攀岩客也决定加入我们:一对来自科罗拉多的年轻情侣,与我们相交甚深的一对中年瑞典夫妻,还有两个新奥尔良的攀岩搭档。
Homero 的院子正中间生了个大篝火,地上围坐一圈人,拎着啤酒聊着天。旁边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围着另一群人,中间是一个机械牛(Rodeo Bull),人们轮番上去挑战。一个光着身子的醉汉骑了最长时间,其间像个真正的斗牛士那样激动地呐喊。
最后一圈人是跳舞的,电子舞曲震耳欲聋,白天的男脏袋们此时都光着膀子摇头晃脑(从异性恋女性的角度说,风景确实不错),试图离里面稀有的几个姑娘近一点。尽管这些年攀岩的女性人数一直在增长,但仍不及男攀岩人的数量。即便有攀岩姑娘,基本也都跟攀岩的男朋友一起。像 EPC 这样的地方就是充斥着大把荷尔蒙旺盛的男攀岩客。
派对是属于他们的,纵观自然界和各种人类文化,派对的首要目的是求偶。我们这些 La Pagoda 的情侣们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了。音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机械牛骑一次就够了,篝火虽好但没有两个人的篝火好,还不如回去洗洗睡,第二天起早去爬墙。攀岩之后我对派对的兴趣骤减,似乎所有精力都已经在石头上耗尽,每天爬完内心平静得要命,只想大吃一顿然后躺在帐篷里看点书。
攀岩的日子出奇的简单,套一句话说是:吃饭,睡觉,攀岩,无他。跟农民一样早出晚归,一身疲惫地坐在晚餐桌前,心里充盈着劳动的满足感,第二天精神焕发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前一天再重复一遍。在日复一日地简单重复中,有一天发现自己变得更强壮了,之前很难的动作能轻而易举完成,脚离下一把快挂已经好几米但不怕掉了。世界上有多少这种效果显著、反馈及时的事?只有种地能相媲美吧。
2017 年一个新鲜的早晨,我感到自己已经准备好爬时间零波。只是有一个问题,这时候想爬的人太多了。人多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安全,一是速度。所有岩壁都有落石,EPC 格外严重,尤其是多段线路,所以你不希望有人在你上面。如果前面的人爬得比你慢,你就只能在岩壁上等着。即便你很幸运成为第一队人,在下降时也会在各个固定点(Rappel Anchors)上遇到其他人,又拉慢进度。
还有一点不能不考虑,时间零波所在的岩壁朝南,这意味着它整天都暴露在阳光下。这里的最高温度可以到 30 度,在太阳下几乎不可攀爬,更何况是多段线路,人很容易脱水。
我们有两个选择,等阴天,或者从半夜开始爬,在岩壁变热之前下来。大多数人选择前者。一位来自夏威夷的哥们挑了个大阴天去爬,六点钟到岩壁时发现已经有 9 队人在上面了,他想都没想就放弃了。阴天爬也得趁早,一对年轻科罗拉多情侣三点起床,四点到岩壁,成为石头上的第一支队伍,不过下来时还是被拉慢速度,数了数,一共经过 7 队人。
凡事不可两全,完美天气更加可遇不可求。更安全的办法是爬得早,爬得快,管它阴天晴天。为此,我们需要学一门攀岩技巧:共时攀爬(Simul climbing)。
“Simul” 是 “Simultaneous” 的简称,顾名思义,两个人同时爬,而不是一个人爬,另一个人保护。这种技巧常用在大岩壁速度攀登上,比如优胜美地线路鼻子(The Nose)的速度纪录都是共时攀爬,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它的要点是——不要掉。当然,掉下来并不会跟无保护攀岩一样肯定会死,但掉在共时攀爬中也是非常危险的。

图 / Climbing Magazine
名词解释:共时攀爬(Simul climbing)
一般情况是一个人爬,另一个人打保护,如果爬的人掉了,快挂会接住她,绳子会吸收坠落引起的冲击力,保护的人会因此被拉到空中,这是软着陆,很多时候掉的人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之处。共时攀爬时,两个人之间有一些挂片作为保护,任何一个人掉下时另一人的身体重量会阻止继续下降,所以两个人都不会撞到地面。它的危险之处在于,如果跟攀的人掉了,领攀的人将被拉下来,他既可能会掉成头朝下脚朝上,也会经历硬着陆,严重时可以造成内脏损伤。
我觉得很兴奋,因为要学新东西啦!不管干什么,如果总是单一的,我就会觉得无聊。攀岩这项运动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便是总能找到新东西学,给自己定一个新挑战。而一个新技巧也意味着解锁新领域,如果能通过练习将风险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今后爬多段将更快、更有意思。
我们练习了两次,第一次找了个 4 段线路,旨在弄清怎么理绳子(rope managment)。共时攀爬的第一个问题:留多少绳子在两人之间?
它有两个主要考虑,一是安全性,二是速度。绳子越长坠落时的绳子拉伸长度也就越长,两人之间也越难沟通。从安全性考虑,绳子短点好。再说速度,假设共时一次性爬 4 段,绳子留整绳 70 米长,则跟攀者先保护领攀者 2 段绳距,之后 2 段同时爬,等领攀者到固定点时又要保护跟攀者 2 段上来,算起来还是有 4 段保护要做。如果缩短绳距到一半 35 米,则跟攀者只要保护 1 段绳距,领攀者到顶后也只需保护 1 段,总共只有 2 段保护。后者比前者略微费时间的地方是理绳子。如果整绳在外面,跟攀者到了固定点后可以直接开始领攀;如果只有半根绳子在外面,得先收一半绳子到背包里,然后才能继续。
在第一次尝试后我们决定留 25-30 米的绳子在外面,最主要的考虑是沟通方便。不管哪一方遇到难点,都能让对方知道,另一个人便可以做好准备,甚至给对方提供保护。
理清逻辑后,第二次我们用两个小时爬了一条 12 段、365 米的 5.10d 线路小星星(Estrellita),整个过程非常流畅。尽管线路本身很容易,连着几百米在一起爬感觉完全不同。男友德恩之前无保护爬过大岩壁,他说这感觉跟无保护攀岩时很像,一来你不需要为了理绳子每隔一两段就要停下来,而能享受动作的连贯,感觉跟飞上去一样;二来共时攀爬所增加的危险性让整个过程要刺激得多。

到顶后我们都非常兴奋,别人用一天来爬的线路我们用两个小时就完成,这打开一片新天地。这种中等长度线路,我们可以等别人都爬完、线路空下来才出发,到顶后还有大把日照,不用担心在黑暗中下降,可以更放松地享受在山顶的时间。而需要几天来爬的线路,我们也可以缩短天数,减轻负重,更多时间花在爬本身上而不是拉装备上去。站在小星星线路的顶上,我们拍了点照片,聊了会天,看了下风景,想了想人生。
图 / 阿云
小星星只有时间零波的一半长还不到,何况时间零波还分别有一段 5.12a、5.11b 和两段 5.10d,以及据说不简单的三段连着的 5.9+。我既觉得有信心,又感到很没底。做没做过的事,去没去过的地方之前总是如此忐忑,说到底是对未知的恐惧。这是人类的天性,也是一种保护机制。可矛盾的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同样是一种强烈天性,正是它一次又一次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
在这种忐忑和纠结中,任何一个小细节都足以让天平失衡。在这件事上,不爬的理由那么多:天气不好,太热了,肯定会脱水;人估计会很多,不安全;需要起很早,好难,起不来;不爬也不会怎么样,反正大多段都是简单的 5.8、5.9,可能不好玩;还有好几条线没红,还是先去磕线吧…… 尤其在这边结识的那对瑞士夫妻一直怂恿我们跟他们一起去 El Salto 。妻子劳拉说:我们就是那类来 EPC 但不爬时间零波的人,几百米的 5.9 有什么意思,如果你们爬,别忘了跟我们汇报那段悲惨经历……
反而越到行程末尾,爬的愿望一天天强烈起来,决定也愈发清晰。要爬,这是我们来之前、还在大理的老房子里为之激动不已的一条线,不爬会后悔的。正如穿越羌塘无人区的杨柳松在《北方的空地》里所写:等我老了,我回首,我不希望因内心胆怯而未完成许多本应能做到的事情。
一个如常的下午我决定,明天休息,后天早上三点起床爬时间零波。我们都自由散漫,来 EPC 之后每天都等着太阳照到营地才起,慢吞吞吃早饭,11 点出发,好在岩壁离得近,走 10 分钟就到了,一爬就是一天,晚上 5、6 点钟回去。这节奏深入人心,我不知自己能不能突然打破它,比平常早五六个小时爬起来。
结果被我认为最难的早起难点(crux)解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头天晚上我梦了一晚上的攀岩,闹钟一响就从睡袋里弹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到厨房里煮牛奶泡麦片,每人一大碗,里面狠狠放草莓、香蕉和坚果,能往肚子里塞多少算多少,这将是漫长劳累的一天。出发时一弯明月悬在天边,不需要打头灯,世界无比安静。腰间的快挂撞击在一起,清脆悦耳,好听极了。到岩壁下的那段据说很迷惑的徒步也很顺利,没有迷路。线路后半段的地方有头灯光,估计这是头一天在线路上过夜的人,离得那么远,几乎不可能影响到我们。
德恩先爬,3 段后换我领攀,前 7 段快速通过。之后有一个三级( 3rd class),我们把绳子收到包里走过去。个人觉得此三级不是真的三级,非常容易,相当于在 200 米高的山脊上散步。

名词解释:三级(3rd class)
你是否奇怪过一个问题:攀岩难度是 5.9,5.10d,5.14c……为什么是“5”?1930s,攀岩还没流行时,户外攀登难度为 1-5,1st class 是徒步;2nd class 需要用到手,但掉了几乎没什么危险;3rd class 就很陡了,没经验的人需要用到绳子,没有绳子的情况下掉了会致命;4th class 更陡,点更小,大部分人都需要用绳子;5th class,真正的攀岩开始,需要即刻放置保护才能安全地继续爬。
再爬 4 段到一个过夜平台(bivy ledge),还不小,至少可以睡 3-4 个人。上面居然有柴火,说明之前有人一路把它们背上来,真不容易。花两天爬完全是另一回事,几乎不可能共时攀爬,每爬一段人上去后还得把供给拉上去,别提有多累了。而且这里过夜估计舒服不到哪儿去,EPC 晚上经常刮大风,这么高的地方就更是狂风呼啸了。
此时太阳爬出来,我们看到上面那队人,目测在三段远处。他们没有共时攀爬,所以慢很多,我们决定等他们爬远点再开始,便坐在平台上吃个橘子欣赏难得一见的清晨美景。

阳光射进山谷中,形成一面光之纱。第一次光线如此真实可见,那么有存在感。我所在的地方能看到整个山谷、它中间的小径和对面的山峰,目力所及之处,除了我们外没别的人。世界在苏醒,día (白天)到来…… 这一刻让所有的准备和三点钟的早起都值得了。置身野外这点是攀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总是有这样的瞬间让你一次次走出家门。
图 / 纪云
在第18 段时我们遇到前面的队伍,这两个人决定放弃,因为没水了。原来他们没有在岩壁上过夜,而是从半夜 12 点开始爬,本以为在太阳出来前能完成,结果比计划的慢了很多。他们极度疲惫,在一个小时前就耗尽了带上来 3 升水的最后一滴,继续向上变得太危险。
如果不爬长线路可能意识不到水有多重要。脱水不仅损伤健康,在离地几百米的地方,也可能意味着会有性命之忧。德恩给我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
有次在加拿大丝瓜米什(Squamish)爬大岩壁,他和同伴都严重脱水,但还是决定继续推进。到一个固定点后轮到德恩先锋,他和搭档互相说着鼓励的话后继续。他按惯例说“在爬”(climbing),对方说“在确保”(climb on),等到第一把快挂时他挂上快挂,然后从安全带上拉绳子扣进去,试了几次都没摸到绳子,他心想绳子去哪儿?一低头看发现自己根本就没系绳子。这时吓得冷汗直流,但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调整呼吸小心翼翼地下攀到固定点的平台处,重新系上绳子,互相仔细检查后才继续。
他说自己听说过脱水影响判断,直到自己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脑这个人体最重要器官的运转需要氧气需要水,正如高海拔时缺氧影响判断,脱水时亦如此。
我们对这两人的下撤表示遗憾,并告诉他们这是明智的决定。他们祝我们好运后渐渐消失在虚空中。
为了争速度,我们减轻重量,只带了 2.3 升水和一点水果。之前太阳没出来时喝得很少,现在还有 1 升左右。此时离登顶还剩 5 段,一个 5.9+,一个 5.10d 还有一个 5.12a,线路最难的段落都在这里。此时太阳已经出来有一会儿,岩石疯狂地吸收热量,再反射到我们身上,需要加快速度。
接下来是我领攀。之前就听说那段 5.10d 很难,此时人已经很累,之前的那段 5.9+ 也不简单,又因为这段 30 米的线路非常持续,虽然点都不错,但全是大仰角,没法休息,很容易手臂就胀得跟铁一样。事实也是如此,我爬了一半遇到一个很迷惑的部分,通知德恩停下来给我保护才敢继续。整个过程心里念叨着“有完没完啊,休息在哪里…… ”有意思的是,当你极度疲倦时反而不怕了,管它手臂胀不胀,蹭蹭蹭爬上去再说,感觉很酸爽。
接下来的 5.12a 有十米的难点,点又小又难抓,还一处脚点都没有,难怪人人都选择辅助攀登(french-free)那部分。德恩特意让我把这段留给他领,他一直嚷嚷着要自由攀登它。结果一试难点就放弃了,因为没有力气再试第二次。人在那时已经无比疲惫,一次失败让所有倦意袭来,身体只想罢工。我们也从善如流,拉着快挂通过难点部分。

图 / Climbing Magazine
名词解释: French-free
这是辅助攀登难度 A0 的别称,跟法国人什么关系,我以后专门说。首先,作为一名从徒手攀登(free climbing)起步并极其认同这种风格的攀岩人,French-free 的想法让我反胃。它是最容易、快速的一种辅助攀登技巧,不需要用到专门的辅助装备,抓着快挂或岩塞上去就是 A0 了。Climbing 杂志形容为“又快又脏,一点不光彩,但在有些情况下非常管用”。一般来说 A0 的线路都能被 free,我也希望能 free 那段,但当时我们已经爬了五个小时,开始脱水,太阳又激烈地照在身上,所以选择像其他人一样 French-free 那三把快挂长度的难点。
最后两段又轮到我来领,先是 35 米的仰角 5.8,基本是翻过一个又一个平台,最后一段是沿着破碎山脊的五级(5th class),尽管指导书上写的是 5.6 。偶尔有打在石块上的岩钉作为保护,目测不太可靠,这时掉下来不仅会害自己也害保护员,还可能引发落石杀死不管在下面的谁。这是我觉得最恐怖的一段,更恐怖的是,上去后要爬下来(downclimb)。
即便如此,登顶的感觉仍无可取代。它是一种完成的仪式感,一个句号,一个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宣告结束。攀岩是一个如此自我中心的游戏,不管是红点一条线路,还是登顶一块岩壁,重要的永远只是自己给自己设的期待,和满足这个期待的过程。

我们享受了一会儿登顶风景。曾经只可仰望的山脊和岩壁如今历历可见,无比亲近。站在山顶,一边是整个谷地和其中的人类城市,另一边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巨碗。EPC 自有其美丽之处。
图 / 纪云
在太阳的炙烤下,山顶不可久留。我们喝完所剩无几的水,便着手下降。攀登届有句名言:登顶只完成了一半。因为在所有攀岩事故中,下降中的意外最常见。就是这条线路,两年前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欧洲岩者在下降中不幸坠落身亡,途中还撞到几位下方的攀登者。
除掉最后一段和一段三级,共有 21 段垂降。我们两都没一次性做过这么多垂降,一想我就反胃。这时还有一件恼人事,人的脚在高温下发肿,本来就很紧的攀岩鞋此时与刑具无异。我的那双传统鞋 TC Pro 还好点,德恩穿的是 Miura,一到顶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鞋子脱下来,并发誓今天再也不会把脚放进去。
于是他光脚下降。一路上不仅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长在石头上的仙人掌和其他带刺植物,还得忍受火烫的石头,结果是一路上都跟爆米花一样蹦来蹦去。我们共时下降,我比他快,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等他。到了固定点后他只顾着照顾自己被烫伤的脚掌,理绳子的工作只能由我来做了。
这时候会让让我们陷入绝境的有两种情况:一是拉绳时绳子被卡住,另外一种则是绳子掉了。如果是后一种,那将是个大麻烦,只能指望营地里的朋友发现我们没回来后跑来营救。每次拉绳时我都变成暂时的有神论者,祈求绳子千万别被卡住。绳子还没拉到中间点,早早打个结挂在安全带上,以免丢落。当然,还有最基本的在绳子两端都打个渔人结(fishermen’s knot),避免发生跟那位欧洲攀岩者一样的悲剧。
再把这个过程重复 20 遍。天越来越热,人越来越渴。有几段垂降是 45-60 度角横移,我们在那里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我的脚也受不了鞋子,于是两个人都光脚,石头又尖又烫,痛得哇哇叫,可也不愿穿回鞋子。总之,横竖都不舒服。
一开始我们还开着玩笑,越到后来越沉默,还是省点口水吧。尽管知道德恩的鞋子比我的更不舒服,还是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来理绳子不公平,加上人越拉越脱水,我变得暴躁起来。好在德恩意识到这点,跟着我又乖乖(哇哇大叫地)把鞋子穿回去,帮着理绳子加快速度。
这种长线路特别考验搭档之间的信任和默契。我跟德恩一起爬了一年,对彼此的攀爬风格很熟悉,同样很熟悉的是各自的脾性。我在攀岩时还挺容易暴躁的(本性暴露出来了),德恩则一上墙就变身五岁鬼灵精怪小男孩,但必要时我们都能收敛本性,专注在眼下的挑战上。
最后 1/3 的垂降快得多,唰唰唰就到最后一段,我几乎能“闻到”之前留在下面那两瓶水的“清冽”。到地后双双解开龟龟(Grigri),没顾得上拉绳子,赶紧抢来水灌进去。我仿佛喝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时间,除了喉咙吞水发出的愉快咕噜声外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各自喝光 750 毫升,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