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在美国约书亚树国家公园,我、男友德恩以及另外两个朋友养成爬一天线路再去抱石几小时的常规习惯,因为这里的经典抱石和传统线路都太多了,哪个也不想落下。连着好几天磕“猪舍“(Pigpen, V4)后,朋友杰克建议去爬”鞭脸”(Slashface, V3 R)。之前杰克试过这条线,没完成,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我们在公园里开半天车(其实也就二十分钟,但跟里面其他岩场比起算远的),又在沙漠里找了几十分钟路,终于看到了这条线。
它由约翰·巴克尔(John Bachar)首攀,这人在 70、80 年代是无保护攀爬( Free solo climbing)大师,今天大家熟悉的无保护攀爬者汉诺德(Alex Honnold )将巴克尔视为偶像。约书亚树国家公园是当年包括巴克尔在内的“石头大师”( Stonemasters)们的训练场,其他还有大名鼎鼎的约翰·隆(John Long)、林·希尔(Lynn Hill)、荣·考克(Ron Kauk)、约翰·雅宝斯基(John Yablonsk)等,这里的很多经典线路都由这群人首攀。“鞭脸”是其中之一,是约书亚树国家公园一条经典的 Highball 线路。

约书亚树国家公园是 70、80 年代“石头大师”们的训练场
Highball:“精神力量”试金石
究竟多高的抱石能叫 Highball,没有定论,最终还要取决于特定岩场。下面这条线有 25 英尺高(约 7.5 米),如名称所示,沿着一大块岩面上的累累“鞭痕”到顶。它的难点在 1/3 处,右手抓一个小扣扣,右脚上非常高,踩一个又小又滑的脚点,左手抓高处的另一个小扣扣,然后在有限的小点上并手。好在难点不高,在这里掉没大问题。过了难点后是持续的 5.10 难度,再加上最后有点狡猾的到顶撑起动作(mantel)。吓人的是高度,如果从上面掉下来,即便下面铺了两层抱石垫,也八成会把腿摔断。

就是它,绝对的约书亚树经典
图 / Mountain Project
我从一开始就抱着去看一看的态度,没打算爬。之前看过 ReelRock 拍的一期 Highball 视频《High & Mighty》(可以在红牛官网上免费看,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跳转观看,需要从岩点公众号阅读文章才可以跳转哦~),看得我手心出汗。虽然都叫攀岩,我觉得自己从事的运动和他们爬的方式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尤其里面提到那条在南非的 V15 Highball 线路“Livin’ Large ”,真不知这些人怎么能爬这么难这么高还不被吓得掉下来。视频里很多人反复提到“精神力量”(mental strength),都说爬 Highball 时它跟身体能力同等、甚至更加重要。

世界最强抱石运动员之一的 Nalle Hukkataival 从“Livin’ Large ”上掉下来
他最后成功首攀这条线,有人说是本世纪攀岩史上一个里程碑,我觉得这评价并不过分
图 / Hukkataival 博客
过去一年我的“精神力量”有所长进。之前爬运动攀都怕冲坠,后来爬传统,又开始爬更难的运动线路(意味着冲坠是家常便饭),慢慢就习惯了。
尤其是约书亚树这地方,它还保留着老一辈“石头大师”们的攀爬(翻译:冒险)风格,“精神力量”不过关很难享受其中。就拿下降来说,在约书亚树,每块岩壁最多就一个用来垂降(rappelling)的固定点(anchor),这意味着你爬上去后往往要 solo 一段五级或 5.6、5.7 才能下来。有时候干脆就没有固定点,那就只能下攀了。记得有次爬一条 5.10+ 的混合线路,结果下攀是一段烟囱,感觉比爬上去要难、要吓人得多。
约书亚树风格:不够好就要进医院
当年那些人的事迹已成传奇,在营地篝火间流传。他们首攀时既没有我们今天用的各种大小型号的岩塞,也没有抱石垫。爬的时候一般在下面垫块毛巾,这是用来擦鞋的。有时候用稍微更有弹性一点的东西,比如一件外套。那时候的精神是,你一定要足够好,如果不够好就要进医院。作为美国极具历史意义的攀岩目的地,约书亚树把这种精神保存了下来。
时至今日,尽管在很多地方打挂片成为常态,在约书亚树这里还是惜“片”如金。因为当地石头特点,这里很多传统线路都有一段光板(slab),约书亚树风格是能不打岩钉就不打,结果 Runout(保护点之间距离甚远)在这里就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举个例子,约书亚树有条经典线路叫 EBGB’s,难度只有 5.10d,当年林·希尔在上面摔断腿。本来德恩还想爬,听完之后就再也不提这事。林·希尔啊,她可是第一个自由攀爬“鼻子”(The Nose)的大神,如果连她都摔了谁敢保证自己没事……

这就是让林·希尔摔断腿的 EBGB’s
图 / Mountain Project
这种风格的另一个产物自然就是 Highball 了。“鞭脸”还算好的,毕竟难点不在最上面,另一条经典 Highball 线路“白色拉斯塔法里运动”(White Rastafarian,V2 R),6 米高,难点在最上面,落地的地方还有一块大石头,多少人在那里摔断过腿。约翰·隆在“鞭脸”的 Mountain Project 页面上留言说:哈哈,当年我们不认为这条线是真 Highball,因为难点在下面,上面就是简单的 5.10。他这位岩界传奇酷爱在上面留言,基本每条经典线路都有他的备注,如“当年的首攀是在夜里爬的”,“那个啊,首攀是 Free Solo”……
完成”鞭脸”,却把男友吓得面无血色
到”鞭脸”时下面已经聚了十来个人,加起来有 6、7 块抱石垫。我们一边吃带过来的墨西哥玉米片,一边看他们爬,发现一个个都在难点处掉下来。杰克换上鞋子,第一把就轻轻松松过了难点。越到上面他反而爬得越慢,我们在下面看得紧张兮兮。在最上面,要先往右抓个点,然后又要往左边一点,下面的人忙着根据他的动作来调整抱石垫的位置。最后他撑起到顶后所有人都松一口气,鼓起掌来。我为他感到高兴的同时萌生了想爬的冲动。

朋友杰克在完成“鞭脸”
图 / 纪云
说起爬一条线的冲动,原因可以很复杂。有时出于虚荣,有时为了一个数字,有时想以此证明自己,更多时候,真的是被一条线吸引。听过很多攀岩人表达过类似想法:那条线就在那里,那么漂亮,魂牵梦萦。
“鞭脸”很漂亮。乍看上面很多鞭痕,能用的就那么多,刚好够你到顶,不多不少,整个石面上就这一条线。每次碰到这种线路,都有种“它是为攀岩而生”的感慨,这样的线路让你忍不住想上去。加上看杰克爬,他的冷静和动作的精准流畅,令人向往。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顾忌它的高度。另一位朋友、德国人马蒂亚斯比我坚定,他试几把过了难点后跳下来,对下面失望的大家说:“这才是旅行开始,我还有一个半月在美国爬,可不想在这里摔断腿把一切都毁了”。有道理,更何况我还没医疗保险,在这里摔断腿不仅会把这趟旅行毁了,可能就此因为美国高昂的医疗费而破产。
等到我过了难点后,停在那里几秒钟,想着是上还是下。我深呼吸,清理一下头脑。那刻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精力充沛。抬头看看,接下来的部分确实只有 5.10 难度,而我已经很久没在 5.10 上掉了。综合考虑,我觉得能完成,没问题。当然,我还可以就这样跳下来,这是最保险的选择,但这样内心会很不甘。

杰克在上面时,下面的人忙着挪垫子,做好确保
图 / 纪云
接下来每一步都爬得异常小心。小心翼翼地放脚,慢慢地移重心。每多上一次脚就减少了往下跳的可能,抓最后一个大点之前,我往下看了看,心想:还真高啊。这时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跳。那个大点在左上方,稍微有点距离,但静态过去没问题,脚踩好就是。我这样对自己说,然后稳稳抓到。接下来是最后的撑起动作。我拿右手摸了摸上面,没什么点,很平整。又换左手摸了摸,还是什么没摸到。“看来真的只有撑起一个选项“,我对自己说,然后在最后那个大点上换着手甩了甩。
“集中注意力,呼吸”,我听到马提亚斯说。好,呼~吸~。我发现自己其实很放松,手臂打直了,脚也踩得稳稳当当。接着右手掌心朝下把重心撑起,上左脚,下一秒钟我就站在“鞭脸”的上面,听到大家为我高兴的掌声和欢呼。一个姑娘开玩笑地说:“你真让在场这些男生们好看了”。
因为完成的喜悦,也因为刚才一直抑制的恐惧一股脑袭来,到顶后我的心脏才开始放肆地跳起来。从另一面下攀到地面、走到朋友中间后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你真该看看刚才德恩的脸”,马提亚斯说。显然我在上面时德恩吓坏了。尽管所有人都在做确保,但德恩则紧张得脸都变形。
“那是我认识你以来所经历的最恐惧的时刻”,德恩对我说。并让我摸一下他的心脏,居然跳得比我的还快。我觉得很内疚,大约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好在德恩非常理解,他说为我骄傲,“这是你做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事之一”。
进入“零坠地带”
此时天色渐渐黑下来,大家陆续准备返回,免得在黑暗里找路,上次杰克摸黑出去结果一脚踩在仙人掌上。往外走的路上我和德恩仍在回味方才那刻,我发现在爬的过程中确实没有感到恐惧。德恩问我为什么?“因为真的不会掉啊”,我回答。
我觉得一切都在控制中,知道自己能做那些动作,耐力也没问题,胳膊一点也不胀。更重要的是,我在脑子里划了一条线:你不能掉。

约书亚树和月亮
图 / 纪云
尽管现代攀岩运动已经越来越安全,仍然有不少人将自己推进“零坠地带”( No fall zone),无论是近些年越来越高、越来越难的 Highball ,还是从传统延续下来的无保护攀岩(Free solo climbing)。在以前,“不掉”是攀岩的一部分。“掉”(fall)是伴随着运动攀的流行才被人接受的理念。即便如此,今天还有人坚信在传统攀中“掉”是不被接受的。之所以这种攀爬方式被延续下来,因为它有自己的独特魅力。
回到当年的“石头大师”们,他们在首攀这些线路之前下攀过无数次,直到觉得自己够好了,再一鼓作气登顶。这种风格要求一位攀岩人完美无缺,不管是身体能力、技巧还是精神能力。很多这种风格的实践者发现,只有把自己放到这种极限时刻,才能接近最完美的自我。
“鞭脸”没法跟那些又高又难的 Highball 或无保护攀爬比,但就我个人而言,却是攀岩以来影响最大的线路之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进入“零坠地带”,除了完美地完成线路,平安到顶外没有其他选择,这激发了此前未知的自己。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无法对抗压力,容易焦虑恐慌,可攀岩以来,尤其是这次经历,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巨大压力下,我其实可以控制自己,保持冷静,不犯错误。
这也能帮我理解汉诺德这些无保护攀岩者,就像他理解走进沙漠的游牧人一样。他在传记《孤身绝壁》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汉诺德在一次非洲攀登探险中看到两个骑着骆驼走进沙漠的男人,这是当地的游牧人。汉诺德好奇这些人在沙漠中如何精准导航,因为只要犯一点错误,面对的将是错过下一口井、进而脱水而亡的结局。向导解释说这些人用太阳和风来导航,冬天时这两者时常变化。汉诺德觉得不可思议,他认为对于生死这样严肃的事情,仅仅依靠风和太阳显得太轻巧了。为了让他明白,向导用攀岩来打比方:攀岩时你会发现自己进入“零坠区域”,一旦坠落意味着死亡,所以你不会掉。汉诺德发现这个类比确实能帮助自己理解这些沙漠居民,很简单,这些人不犯错误。
